《涉过愤怒的海》：只有愤怒，没有爱

还得是曹保平啊，《涉过愤怒的海》（下文简称为《怒海》）是我今年极少数能抱着很高期待去看还能满意而归的电影了，必须认真推荐！

这部披着“为女追凶复仇记”外衣的电影，有着足够生猛暴戾的狠劲儿，用沉浸直观且不容置喙的视听语言，一层一层扒开了关于愤怒、悲伤与缺爱的破烂外衣，最终将矛头指向了亲子关系中普遍存在的情感缺位问题。

某种层面上，《怒海》还真是一部有着《烈日灼心》风格的《狗十三》。

诚然，关于原生家庭、代际冲突等等之类的话题在如今看来已经不算新鲜了，但是，这些话题也永远不会过时，全看创作者怎样去设计、去叙事——当然，此片成功了。

【友情提示：下文会有大量剧透。】

我觉得，《怒海》可以拆成两部分来看，暂时忽略掉那些暗示的细节，前半部影片就是一出“丧女之父追凶记”。

金陨石（老金）终日捕鱼挣钱供女儿金丽娜（娜娜）在日本留学，却突然收到了女儿的死讯，最大嫌疑人正是娜娜的男友李苗苗，出离愤怒的老金不停追寻，一路从日本追回了国内，而李苗苗的母亲景岚成了他眼前最大的障碍……

《怒海》的前半段拥有复仇爽片的架构，却很难令人痛快起来，因为它真正调动起观众的情绪是不满、反胃、焦躁、急迫和愤怒。

一个靓丽的年轻姑娘，身中17刀离奇死亡，身为男友的李苗苗见到她爸爸后没有半句解释，还隐瞒身份偷偷逃跑，俨然一副没担当的渣男做派，就算娜娜不是他杀的，他也绝对脱不了关系。

在老金曲折多舛的追捕过程中，更加刺痛我们神经的是身份和阶级差异带来的阻碍：老金只是个普通的船老大，即便勉强供女儿去留学了，娜娜也要努力勤工俭学，而李苗苗只是被父母丢到日本去镀金的，钱对他来说压根不是问题。

而且，李苗苗回国后能躲在一间有霰弹枪防身的乡野别墅里，住豪宅的父亲李烈可以派马仔用追踪器去抓捕，母亲景岚只要打个电话就能搞定不容易弄到的签证，夫妻俩像使唤家丁/私兵一般指使警长戴震选择性出警——这绝对不是什么底子干净的好人家，“为富不仁”说的就是他们，相比之下，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私闯民宅、开着卡车电驴四处跟踪的老金，从一开始就处在了弱者的位置上。

就拿老金反复多次进出警局这件事来说吧，即便没有与戴震的那层特殊关系，景岚也远比老金更懂得相关的条文法规，知道合理利用拘捕条例方便引导警方是抓是放。

在全方位的劣势面前，老金唯一翻盘的倚仗，就只有他持以匹夫之怒的莽撞和血勇。

《怒海》全片中最令我震撼的一场高潮戏，当属几位主要角色冒着龙卷风暴一起经过跨海大桥的片段，这段戏里有个很重要的情景元素“鱼雨”——电影一开场就拍了老金计算出海的成本与可能的收获，他是个顶着禁渔令出海打渔、敢和海警们对着干的狠人，但他千辛万苦出海一趟的鱼获，却远远不及一场暴风雨砸到陆地上的分量。

同样一场鱼雨，在老金眼里是无暇顾及的馈赠，在李苗苗眼里却是唾手可得又不屑一顾的玩具，其象征意义可谓浓缩了这场恩怨最大的不公。

然而，在真正的天威之下，一切又都是公平的，这场鱼雨戏剧性地砸停了景岚、老金和李苗苗三人的车，最皮糙肉厚的老金靠着他唯一的优势抓到了李苗苗，攻守易势——此情此景，搭配上黄渤和周迅的怒吼、尖叫、狂笑和号丧一起服用，真是赏心悦目啊。

到这里为止，《怒海》的复仇戏有了阶段性的收尾，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，老金拿到李苗苗的手机后，发现了女儿被轮流性侵的视频，为了搞清楚真相，他不仅离开了最后送别娜娜的葬礼，还拿着视频四处给人看，去追求他的“正义”。

直到景岚说“你把自己女儿那样的视频给别人看，你一点儿都不爱她。”我才猛然惊醒，收拾起前面的诸多线索，意识到影片已经进入了后半段的深水区。

老金做了那么多难事，看似都是为了娜娜，可他真的爱自己女儿吗？没日没夜地埋头捕鱼，却不了解女儿半分，别说不知道娜娜谈了男朋友，就连她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都不清楚——这种感觉最具象化的表现，便是老金眼中的漫展和coser充满了荒唐和邪魅感，除了客观代沟之外，更多是因为他把这群穿着奇装异服的“妖魔鬼怪”与嫌犯李苗苗挂了钩。

说穿了，老金所谓的对孩子的爱，其实都是对自己感知的延续，娜娜死后他的一系列行为，更像是一个被毒打了一顿的怒汉，一心想着打回去报仇，根本没有停下来喊疼、叫苦、伤心落泪的意识。

作为父亲，老金只有愤怒，没有爱。

与之相对的景岚，给予孩子的则是毫无原则的爱，犯错了从不惩罚，哪怕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会无限包容和兜底，放任他的妒忌、轻狂、暴力不断滋长，使他习惯于肆意妄为，闯祸了只需扭头逃走，反正总有大人会替他擦屁股。

所以，再把视角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，就会明白娜娜为何会那么缺爱、为爱痴狂，李苗苗为何会嫉妒成性、贪得无厌，两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青年男女意外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，他们凑到一起后，行事只会越来越极端。

因为娜娜从小极度缺爱，不懂得被爱与爱别人的感受，所以她对爱有一种病态的追求，但与小时候只能依赖父亲不同，此时的她拥有着年轻诱人的身体，不缺异性接近的欲望，于是，她会把任何能够抓到的情感刺激最大化处理。

实际上，除了李苗苗外，娜娜也与其他男性交往过，比如一示好就沦陷的店长：在同居期间，娜娜玩的“无赖”招式非常多，把双手放冰箱里冻僵然后去冷醒店长，让他与自己亲热，要上学/上班时搂抱在对方身上，钻进被窝里撒泼不走等等，刚开始时还很新鲜很刺激，可稍微一久，便会迅速耗尽对方的热情。

仔细看一下娜娜发的陌陌动态日记，不难发现她的生活一会儿如和煦暖春，满是阳光旖旎和恋爱迷幻，一会儿又如阴沉雨夜，一片幽暗肃杀的冰冷气息。

兜兜转转了一大圈，娜娜发现最符合自己口味的，只有充满占有欲的李苗苗，那句“我嫉妒你的鞋子，因为它们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。”是她听过最迷人的情话，她爱上了扔鞋的情趣，也认同了“嫉妒是衡量爱的唯一标准”。

两人刚走到一起时，就已经存在性虐待行为了，而在不断放大、增强的偏激与疯狂下，娜娜为了自证爱意抽刀自戕，最终也成为了必然。

观看《怒海》时，我一度觉得主创实在有些恶趣味，让李苗苗过分执着地出乌尔奇奥拉的cos，还让娜娜cos井上织姬，就算《死神》原作中两个角色在虚夜宫的剧情可以被拿来嗑CP，可影片里他们俩的关系与之完全是两码事——随后我慢慢明白了，他们cos的只是自我想象的样子，李苗苗自认为是强大又温柔的乌尔奇奥拉，娜娜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单纯又炽烈的井上织姬（尽管原动漫角色也不全是这样）。

PS：《死神》在本片里重度“躺枪”，李苗苗的破面cos道具都成麦高芬了，也不知曹导或者哪位编剧是不是看过什么奇怪的同人本……

《怒海》的落点是原生家庭的代际问题，别觉得电影讲述的故事太极端，像老金那样，让瘦弱的孩子跟自己跑步、逼怕水的女儿学游泳、孩子发烧了只凉敷不去看病、出门十天半月不着家之类的情况比比皆是。

也许很多孩子的成长经历没那么离谱，但我相信，大家或多或少都会面对大人硬塞自己不喜欢吃的菜，学习他们年轻时遗憾没条件学的才艺，用各种偏方土方去对抗公认的广泛共识……

上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是这样过来的（比如家长只要努力挣钱养活孩子就行了），下一代也可以这样长大，殊不知，自己的经验并不总是万能灵药，甚至可能是过时的毒药，有些难题在过去没有爆发，不意味着不存在，已经有太多鲜活的例子证明，真正维系亲子关系的不是血缘，而是亲情与爱。

看到《涉过愤怒的海》最后一个镜头时，我忍不住想，如果年少的娜娜从柜子里爬出来时，披着阳光归家的老金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，未来一切是否都会变得不同？

老曹这部阴冷晦暗的电影把我冻了个哆嗦，现在我无比渴望情与爱的温暖。